城市膠卷｜東京的故事

心裡惦記著這篇文章，你翻開思緒的角落，那個雕工精細、光斑輝雜的抽屜裡，躺著幾張照片，竟然都是快六年前了。照片裡，你們買過好多電器的 BIC-CAMERA（ビックカメラ）量販店，玻璃帷幕上是 SoftBank 電信商的五顏六色手機，據說多年後的現在，連日本也被 iPhone 給收服了。

你的東京故事，最早最早要追溯到五歲那年，全家人一起去住過八個月。池袋北口的小住宅區，通舖榻榻米，你不懂日語但是（據媽媽說）電視上的《小叮噹》照樣看得很開心，在百貨公司走丟了，專櫃阿姨拿了紙筆要你寫名字，你竟然寫下注音符號「ㄅ」（還疑惑她們居然看不懂）。你分不清楚這裡那裡，不知道自己在旅行；你不想家，因為家就是爸爸媽媽妹妹在的地方。

你感到安心，你無憂無慮。你對什麼都好奇，那一切現在想來，其實是因為套了「童年」的繽紛色鏡吧？卻和那座城市包裝細緻的、友善禮貌的形象相結合，成為某種錯置的鄉愁了。光線，氣味，天際線和招呼聲，你喜歡它的街道的細心，它的商家的開朗，它的夜晚的沉著，它的日的謙讓。

（噢對了還有，你喜歡它的食物的「究極」——這兩個字就是從日文學來的——那歎為觀止的賣相和速度感，始終讓你佩服。）

那之後你一次次重返，在壽司店，在地鐵連絡口，在電車上佈滿噤聲的倦容裡，你打量周遭的行色匆匆，也打量自己。那個自以為熟悉，自認為不帶著旅人的焦慮而能夠「呼吸」當地生活的自己。可畢竟還是在度假中呢！因為不必擔心生活，所以行走即是目的，搭車即是目的，觀察即是目的。你觀看這座城，如年幼時必定看過卻不再記得的一場雪，隔著玻璃，它是近在眼前的風景。你感覺好親近，卻不曾真正走進那個世界裡。

所以今年四月，當你看見她的東京故事：侯孝賢《珈琲時光》裡的一青窈，她生活在那，帶著相機四處張望，翻問著咖啡廳和書店，若有所思地在電車上思念著，不曉得思念誰。你辨認出那藏在生活氣味裡的，角色背後（外來者）導演的目光，那是更興味盎然，更俯拾皆是地看待一座城市的細節。那當中既有人的滋味，更有家的顏色，而這往往是身處其中的人所忽略的。

你也想起了她們的東京故事，《花與愛麗絲》，鈴木杏和蒼井優，少女的惡作劇的腳步，踏在飄落地的花瓣上，依然是粉紅的芬芳。青春是不必在乎目的地，因為日子的本身，去感受自己活著的本身，即是意義。而後你將懷念越來越多，值得記得的卻越來越少。你將研磨時光的碎屑，從當年的小寶盒裡取一把亮粉，灑在筆尖，盼能寫成少女輕盈的舞姿。然而那句子再怎麼輕盈，依然是重的。

也還有《像戀人一樣》，一個伊朗導演看東京，是老年的空虛孤獨，和青春的漂流暴衝。優雅是表面，善意是真心的，但難以填補的空虛和不安全感，蟄伏底下流動。你發現他看見的，是想和彼此交會的人們，在身份的隔閡和複雜的人際糾葛中，更難連結彼此。你感覺阿巴斯是悲觀的，他明白這座城市美好的心意，但是孤單，和找不到伴的無所適從，是現代社會（不論語言文化）共同的人的缺口。

而你寫著寫著漸漸懂了，一座城市，尤其像東京紐約倫敦（甚至台北）這樣的大都會，已經有太多面貌，讓人難以專注地與它相處。難以單純地形容和感知。這些大城市越來越像，全球化的品牌和商標複製自己，複製各種「國際化」的生活想像，於是再怎麼奢華的生活，都只是越來越趨同。而在這繁複的面向裡，重重光彩的皺褶中，每個人看見的，都只有自己。

所以你當然想起了，對你而言最深重的，是蘇菲亞柯波拉看見的東京，中年的疲憊和少女的徬徨。在《愛情，不用翻譯》裡，他們坐在車裡望向窗外，燈橋如珠，霓虹如瀑布，傾瀉而下是不讓城市睡著的生命力。那一波波燈浪襲來讓你覺得，至少有誰是醒著的，覺得安心。但也在日露時，脫不去茫然和疲憊。沒有休息怎能夠重新梳洗，挺起精神走回原來的「生活」裡？

你還知道關於東京，最久遠最有韻味的是《東京物語》，小津安二郎早在六十年前就看出了：唯有外來者才能細細品嚐，忙碌其中的人無暇停步。所以來自鄉下的父母，在東京的繁華街坊裡看孩子們「過得很好」，就心滿意足了。然對兒女而言，生活中盡是奔忙，無心享天倫，也無處回望自己。到城市打拼的夢想成真了，但究竟帶來快樂沒有？

你想起自己的五歲，以及那之後很多次，在東京的月台聽見一連串的警示旋律，那像個電影場景，你熟悉的充盈感官的配樂聲，人們走過但你停步了，因為想要聽見看見，記下這一切。你依然思考著對你而言，東京是什麼？旅途是什麼？及或許更重要的，那帶來眷戀的是什麼？是這裡還是那裡？是期盼未來還是暖心的回憶？你還沒有答案，而正因為如此，你還會一次再一次前往。

也許那讓你熟悉的，是跟自己的相處，像電車坐過站總會繞成一個圈，你在記憶的抽屜裡找不到東京的氣味，因為每一次去到那裡，你其實是回到自己。所以東京的疲憊、孤單、清醒和忙碌，都給你喧囂的暖意，因為你想真正地「置身」那裏卻無法。而正是這樣的距離，最讓你安心。

【城市膠卷】
在城市的風景／記憶的靈光／電影的印象的交會處，是這個專欄想要揉合的小小光芒。【城市膠卷】將以照片搭配文字的形式，尋找景致，咀嚼生活，召喚感觸，或許能記下一點屬於你我的經驗和聯想。願能帶給大家不一樣的目光觀看生活周遭；而如果，還能夠因此介紹你認識幾部不知道的電影，那更是再好不過了。

【張硯拓】
1982 年次，曾任資訊軟體工程師、產品企劃師，現嘗試寫作。經營部落格【時光之硯】多年，文章以電影心得為主；信仰：「美好的回憶就是我的神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