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市膠卷|攝影機的故事
照片是家裡的老攝影機,SONY 的 Video 8 Pro CCD-V100。中秋前夕,家人從今年開始分隔地球的兩端了,而我想起這台老古董,或更正確地說,是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在東京、爸爸扛著它拍下我們兄妹的童年。那是一九八六年。
那一年我才四歲多。換言之這台攝影機已經二十七歲了。那是早在手機攝影、數位單眼攝影、HD 硬碟攝影機之前,沒那麼「隨手」的年代。但我好奇查了一下,那時候的攝影機都得這麼大台嗎?似乎也不是。媽媽補充道:「你知道你爸就是這樣,這種要『留作紀念』的他一定買最好的。」那任何一點時光都想保留,身邊的風色都要記下的心思,還真是遺傳給我了。那時候,把這負荷扛在肩上的老爸,一定是甘之如飴的吧?
在我熟悉的電影裡,當然也不乏這樣攝影機不離手的角色。什麼都想拍,隨時都要記,其中最獨特的也許要算是《超能失控》了,那對「紀錄」的偏執發展到極致,竟然變成另一種天才創意,片中的視點主觀/客觀地優游切換,段落的跳接突兀但不影響故事理解,是對「攝影」的深度反芻和再創作。也譬如在《千年女優》裡,主線的劇情是兩個配角去「採訪」退隱多年的女演員(以製作紀錄片),但在這過程裡,那回憶/現實/攝影鏡頭內/戲劇場景中的玻璃帷幕卻被徹底打破,手拿攝影機的他們不但置身在不停切換的故事中,甚至最後參與(攪局)、銜接了某條支線;而這整部片要說的,又是在萬千個虛幻的創作底下,那不變而且連貫的人生真情。
是以銀幕內/銀幕外,真實與虛構被區隔開了,但情感的共振才是真實。同樣在今敏的《盜夢偵探》裡,他以動畫之幻、夢的迷離來妝點電影的剪接魔法、時空穿梭,曾在年少時候作過電影夢卻沒有繼續向前的主角,其內心的悔恨/皺褶/投射和那一明一滅的悸動,都來自放不下的愛,和對多少經典情節/悲傷和熱血的如數家珍。這成了想說故事的慾望。這也是我前陣子在 Canon 相機的廣告裡聽見的:「my next step is not only taking pictures, but making one」。拿攝影機的人,遲早會從紀錄轉變成對創作的嚮往。
這對影像創作的愛,還可以在近年兩部優秀的西洋/東洋電影裡看見。其中都有一群孩子想拍電影,都是拿八釐米老攝影機,都想拍血漿灑不用錢的「活屍」恐怖片:一是《Super 8》,由上一代的科幻老頑童史蒂芬史匹柏監製、這一代的科幻創意大俠J.J.亞伯拉罕執導的優秀作品。童年、外星人、小小萌芽的愛情和對拍攝電影的愛,被甜美地融合在一塊,而這一切是為了緬懷兒時的夢想,那藉由完成一部自己的「作品」操弄光之魔法的企圖。
另一部是號稱十年來最強悍的日本片《聽說桐島退社了》。不過在這裡,拍電影不只是創造,更是逃離。《聽說桐島退社了》的核心在校園人際裡的「受歡迎者」和「被冷落者」的衝突,但藉由鏡頭,故事裡「電影社」的不被注目的孩子們,可以在想像中反擊、撕毀現實角色的位階,從而得到力量。而不論何者,不論是為了填補童年或找到出口,這片中的孩子們就像導演/作者自身的投射,他們逃進/創造的那個世界變得如此巨大,最後成為一個足以承載未來的夢。候導說的:「你拍的這個片段,拍的這個人的狀態,它是等同於真實,它是可以存在的。」那變成不是一個虛幻的安慰,而是一個新世界了。
回到給電影的情書,馬汀史柯西斯的《雨果的冒險》以一則奇幻歷險做包裝,最後發掘的卻是拍片的古典之夢,透過簡單的剪接(完全就是字面上的意思:剪斷和拼接膠片)和精密的計算,電影的幻覺世界誕生了,在此攝影機和放映機的一體兩面是被歌頌的;但在片尾,當電影大師對妻子說:「在我的鏡頭裡,妳永遠都是最美麗的。」又有誰能忘記在創作(虛幻)的意圖中,那被留駐的魔幻時刻(的真實),才是更核心更動人的呢?
中秋前夕,趁著還有天光的上午,我拍下上面那兩張照片,那天稍早的場景是:我說想寫這篇文章,問爸爸當初「要扛在肩上」的攝影機還在嗎?結果爸說「當然還在,收得好好的。」然後他想想,又補了一句:「我就是在等有一天,你會跟我說要拿出來拍照,所以把它收得好好的。」
也許我還沒走上真正創作的路,但我想我知道為什麼「美好的回憶是我的神」了。這就是我的攝影機的故事。
【城市膠卷】
在城市的風景/記憶的靈光/電影的印象的交會處,是這個專欄想要揉合的小小光芒。【城市膠卷】將以照片搭配文字的形式,尋找景致,咀嚼生活,召 喚感觸,或許能記下一點屬於你我的經驗和聯想。願能帶給大家不一樣的目光觀看生活周遭;而如果,還能夠因此介紹你認識幾部不知道的電影,那更是再好不過 了。
【張硯拓】
1982 年次,曾任資訊軟體工程師、產品企劃師,現嘗試寫作。經營部落格【時光之硯】多年,文章以電影心得為主;信仰:「美好的回憶就是我的神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