離開不是旅行的意義
去年冬天在白色海岸(Costa Blanca)租了間公寓,住上七天,當作是聖誕節慣例的旅行。白色海岸地處西班牙東南角,夏季期間一向是歐洲人的度假勝地,附泳池的觀光飯店林立,十二月底則顯得有些冷清。令人意外的是,在此長住、便再也回不去,或是不願意再回到濕冷祖國的英格蘭人數目可觀,「因為人民、因為健康管理,因為食物和海……」,若問起他們,有各種原因。
為什麼遠行?
坊間旅遊書目越來越多,而我們總可以找到種種理由。但是當自己被問起,則一時發愣,答不上來。
「因為,……充足的日曬?」這是我唯一能找到的正經理由——至少,能夠被半數以上的發問者所接受;至於能不能說得上完全正經八百,還不太確定。那年倫敦其實不太冷,雖然陰雨也並沒有因此少過,於是我在年均溫二十四度、靠海的山丘上租下一幢兩層樓的矮房。租金不太貴,兩人一晚二十歐元,房子附簡單的廚具,以及一個樓頂露台。露台眺望不遠處的山壁,俯瞰迷你山城,樓房在山崖上堆疊,成一排排曲折的小徑。
住在臨海山城的計畫並不周延。一週間最多的行程,是散步到海邊,頂著正午的太陽,看潮汐拍打海岸,然後就著海浪聲喝冰涼的啤酒,偶爾加點佐酒的小食,例如蒜油烤蝦、炸小捲等當地食材,一坐數小時,直到西曬。下一個行程照慣例是上超市、或鄰近的肉舖買當日的生食,預備回家做飯。家附近的野貓相當聰明,總在我們開火下廚的那晚在門外等候,於是我們也逐漸養成預留少量食物的習慣。灰白色的那只不怕人,於是他是先鋒部隊,總是第一時間吃下我遞給他的剩菜。橘黃色的那只,總是默默的在不遠處凝望,看著先鋒狼吞虎嚥之後,才肯慢慢逼近,吃個兩口。
行程更遠一點,則移動到鄰近的城鎮:照樣臨海,照樣迷你。小城之間有便利的輕軌電車往復行駛,看得出來是新設。單日往返,不太費事。旅程沒有重點,沒有紀念品採買,倒是至少有個歸期。一旦歸期逼近,便收拾行李。某天夜裡小城燈火盡滅,半個城鎮因為供電短路而停電了一夜。我就著手電筒燈光寫的明信片乙張,是給自己的短暫停留的唯一留念。
「為什麼遠行?」他們總這樣問,但我答不上來。一來不太算遠,二來是大多數時候,我只是想要親自走過。親眼目睹書上看過的照片,親手摸摸地圖上標示的路牌,親身體認生活,親耳聽見發生在這裡的聲響——也許是大貨車駛過的轟隆轟隆,也許是電車過站的叮呤叮呤。想要體認到,「啊,我在這裡行走,在這裡呼吸、喝水,在這裡左腳外翻拇指嚴重地發炎疼痛。在這裡感到疲倦,也在這裡感到高興。」就像生活在世界上大多數地方的人們一樣:起床、勞動、休息,偶爾不適,但總會過去的。親身走踏這個執著像一個強大的驅力,不斷地把我帶往一個又一個耗費體力也某種程度消耗金錢的遠行裡,無法自拔。
幾年前,我開始不間斷地轉換居住地的生活著。以渴望之名,進行無止盡的、一個接著一個的遷徙,直到把自己養成為深諳打包封箱搬家的一號人物(不是我在蓋)。初來乍到的陌生刺激,以及逐漸融入、直至舒適圈像爬藤植物一樣蔓生包圍住我的老殼,這樣循環無止的流程讓我相當程度地樂在其中,可以說到了幾乎著迷的地步。
舒適圈,如玻璃花器,豢養著我們的安全感。我們在花器內吸取水分與空氣,依循自然法則地成長。
我想,真正令我著迷的應該不是打包物件本身(希望不是),而是不斷把已然成形如固體的舒適圈高高舉起,重重摔下,徹底搗毀那些包覆著、保護著我的安全感。然後再另外製作一個新的。這種內在驅力平均以兩年半為一個週期,使我無法自拔地轉動不歇。
這一次,我又要走了。嚴格說來,離開得有些匆忙。但是,離開不是我啟程的意義,抵達才是。舉起辛苦經營而得來的舒適圈,戀慕地看過它一遍,當作是最後一眼。然後再次重重的狠狠地將它摔碎——
我該走了,我也終將抵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