等到你有東西給予的那一天——專訪又仁 ╳ 陳弘洋 ╳ 林陸傑,年輕創作者的成長痛
年輕,卻已經在創作的路上走了很久。又仁、陳弘洋、林陸傑,三位各得其所的創作者,喜歡將那些說不出口的,渴望被理解的,甚至是心有不甘的,一一撿拾並轉化為作品表達出來,這一批九〇前後出生的孩子,對世界的愛,純粹也迂迴。
又仁出身劇場,在 YouTube 上以演戲、模仿唐國師方念華等人獲得聲量,又因角色秀娥竄紅,但心中還是對舞台劇鍾情。陳弘洋寫劇本,用快樂包裝不快樂,坐在台下看自己的本會哭得比誰都大聲,每份作品背後都是袒露的赤裸。林陸傑變魔術,最初只是想得到觀眾一個 wow,但經歷幾次流浪與巡迴,想的是魔術除了 wow 以外還能不能有更多?
今天,他們聚在一起喝咖啡,要來聊聊作為創作者的進場與轉場。
又仁進場:牽著秀娥的手向前
又仁手上握著自己印來、有點皺皺的訪綱,上頭寫滿字跡清秀的筆記。2009 年離開老家雲林定居台北,只為想專心表演,十年光陰飛過,他仍努力在路上摸索著向前。
「我會開始做 YouTube,是因為當兵那時接觸了很多不同類型的表演者,特技演員、樂團等等,跳脫了劇場的舒適圈,跟他們一起玩東西。退伍後覺得網路是新興平台,也還沒有人用演員的身份出發,想試試看更直接打中一般大眾。」又仁在意女性與性別議題,因此設定以女性角色出發,用喜劇方式呈現生活細節與社會現象。
當一個苦練的演員以模仿影片打開知名度,秀娥這個角色反而在極度自省的狀態下誕生。「從模仿開始爆紅,我卻有一年時間一直在想,要怎麼把自己拉回原本想做網路創作的初心。我私底下就一直在寫劇本,直到寫出秀娥這個角色,才覺得終於拉回我想要的方向。」
秀娥總是像個陀螺一樣轉個不停,煮菜洗衣顧店罵老公盯小孩做功課,時間全奉獻給家庭。看著看著,那些傳神表演與大笑的背後,又仁似乎也領著觀者思考:走入婚姻之前,那個愛美愛現愛唱歌的秀娥是什麼樣子?「秀娥這個角色其實藏了很多我跟我媽媽的故事,跟我的成長背景很有關,我想用喜劇的方式吸引大眾眼光,再把想說的事情偷偷塞進去。」這兩年又仁表演之餘認真書寫著自己與母親的私密故事,如今即將出版,秀娥笑容背後的淚水也許能更清楚被窺見。
他仍然掛念舞台,規定自己一年至少接一齣戲,也希望牽著秀娥的手向前,帶更多劇場外的觀眾走入劇場,也走入性別故事裡。
陳弘洋進場:找到一個方式,把心裡話說出來
弘洋一來就嚷嚷想尿尿,卻又在去上廁所的 to be or not to be 之間自我掙扎,小劇場不斷。閒聊言談中偶爾令人感覺荒謬得可愛,但他本人其實就如同他的作品一般,將那些深沉的苦痛隱藏在嬉笑怒罵之中。他小時候夢想當歌星,後來做過演員,寫過詩,在幾經自我與世界的磨合後,終落腳於劇本。
「我一直以來是過得很不快樂的人,但是我會包裝在快樂底下,像我的劇本在嬉鬧之下有人生的無力感。我不太在別人面前哭,但我每次看自己的本都一定哭得比觀眾還要大聲。邏輯上來講應該是,我找到一個方式,讓我能夠把我自己內心的東西說出來,不是博取同情地說。」
他眼光中的世界很痛,但他喜歡用不那麼痛的方式表達,如同他分享自己如何放棄歌手與演員夢那樣。「我小學很美聲,想要當歌星,後來變聲了。是變聲不是變身喔。我就覺得唉,破鑼嗓子怎麼辦,國中只好立志要考戲劇系,因為我表現慾望很強,希望被人家看見。結果進到北藝大,發現我長得不好看,他們會覺得你很有趣,但不會讓你演主要角色,這讓我很難受。」
無關乎自信或對自我的審美觀,弘洋說他知道自己是美的,只是很難在表演世界裡擁有想要的機會,「有一次我們演契訶夫的劇本,我演喝醉的舅舅,演完以後我跑去小便斗尿尿,就突然覺得很想吐。」他說,那一刻起他不想再以演員為唯一目標了,再這樣下去,他會想去整形。
轉向劇本,是把文字跟戲劇結合,他有段時間寫詩,還手工製作詩集,一本 100 元賣給身邊朋友。「寫詩寫一寫,啊好沒才華喔⋯⋯我好像還沒找到自己觀看的角度,劇本以對話呈現,好像可以表達比較清楚。」寫劇本,弘洋還是懷疑自己,但他說,每次卡關,哭一哭都有再繼續向前,這或許就是自己喜歡劇本的證明。
林陸傑進場:在結束時開始
兩人說話時,陸傑漫不經心翻玩撲克牌,那手法一看就知非等閒之輩。12 年前,陸傑讀國中,第一次接觸到魔術,他是這麼形容的:如魚得水。太擅長了,他高職讀完就到氣球設計公司當了五年設計師,也一邊接商演、氣球佈置。「那時會覺得魔術很特殊,不像其他表演可能會帶給觀眾笑容或傷心,魔術有一個 wow。」華麗手法引來觀眾驚嘆,對林陸傑而言是促使他一直表演的動力,但同樣的刺激接收久了,他在大學時期迎來第一次職業倦怠。
「我感覺好像缺少了什麼。有點像是一直工作,失去當初喜歡這個東西的熱情或是感受。」他決定前往美國交換,讀的是戲劇,自此埋下了結合魔術與劇場的種子。2017 年,他入選雲門舞集的流浪者計畫,前往印度展開一段被他定義為「在結束時開始」的旅程。
「我那時覺得,藝術家好像該去流浪或閉關一下,會帶來改變。但我發現,其實在那兩、三個月之間能帶來的影響很有限。」去了一趟印度,他沒有產生自己預期之內那種浪漫的轉變。「後來才知道,那些養分要到後面才會慢慢浮現,所有的東西都會被內化,呈現在你說出來的話、寫出來的文字、你的作品當中。從印度回來後,我的作品中放入滿多當時的感受,一切都變得很慢。」
那裡的生活,白天滿是喧囂,晚上卻聽得見自己的心跳。他曾經從孟買搭了 44 個小時的火車到加爾各答,誤點也要平常心;也曾經在沙漠睡上一晚,瞬間分不清自己是在哪個時空之中。
陸傑近期作品《生日派對》中,便有一段表演講述了他在印度流浪的經歷。「那是個很危險的魔術,拍釘子,但我不像以往那樣去強調這個魔術到底有多危險,只在過程中講述我在印度有多不安,那種一步步邁向危險、甚至接近死亡的過程。像是我在恆河看見有人在焚燒屍體,感覺到的卻不是害怕,而是平靜。」演出結束,有觀眾回饋那是整部作品中最有張力的一段。
原來,觀眾是感受得到的,削弱了魔術總是讓人哇哇哇個不停的視覺刺激,陸傑的作品變慢了,他的魔術創作二次進場,來到另一個新的檔次,結束後真的開始了。
創作的失敗與新生
三人都是在近幾年頻繁被看見的創作者,但一路走來也少不了皺摺。聊起創作卡關的地方,又仁很有感觸,「我印象深刻,大二那年我在劇場也好一段時間了,每天起床還是在想『表演是什麼?』或是夢到老師指責我表演很空洞,整個嚇醒。」這個症頭持續,直到他接演慢島劇團的音樂劇《鐵工廠》:「我那時演泰國移工,講移工的處境,因為那個角色,好像什麼東西就打開了。」不同語言,不同思維,他因為學泰文,看見另一種生活的可能,也找到低潮的出口。
陸傑的卡關經驗,除了職業倦怠那段時間以外,還有個一直以來都存在著的小小心魔。「國中時,有一次選上班長,老師卻說我整天在變魔術,不讓我當班長。變魔術的人不能當班長嗎?那讓我滿受傷的,現在讀台大,其實身邊也充斥這種人。」
他因為與魔術相遇,沒有走上一般好學生的模板道路,但內心卻仍不免與社會觀感拉扯。「變魔術這件事作為才藝,大家都會很開心,譬如我爸媽公司尾牙我能去表演之類的,但真正要作為職業,還是會被懷疑。」偶爾被不甘心佔據,他還是會想證明自己可以:「像考台大可能就是吧。」林陸傑很誠實,他對魔術還是有承諾恐懼,一輩子太遙遠,只想在創作能量正豐沛的當下,且戰且走。
對所有創作者而言,每次的挫敗似乎都是在測試自己到底多熱愛這件事,只要沒有隨便放手,任何時刻都可能出現轉場的契機。弘洋便說,卡關是家常便飯,「我人生就是卡關、突破、卡關、突破,很雙子座。我最近期卡關就是前兩個禮拜,觀眾好像對我的東西感到厭煩,會說:『喔這就是陳弘洋寫的東西。』那我要怎樣?我後來覺得,還是要講我想講的,但我也會去嘗試一些新的東西,讓觀眾覺得我有在意你,那你願不願意在我在意的事情上,再繼續跟我聊?」
明明在講如此深層的話題,陸傑卻在旁邊竊笑,「每次他撞牆,我都會常常傳訊息問他『你今天有沒有哭?』」哭泣之於弘洋是必須,卡住的時候就哭一哭吧,為在意的事,在一個人的時候放聲大哭,然後不哭的那天會到來,終會迎來創作的成長。
透過創作,帶來一點什麼
台灣的年輕創作者,日子普遍辛苦,除了要專注面對作品,更要日夜與生活近身肉搏。像是弘洋有陣子在夜店上班,凌晨五點下班,早上九點又要現身在劇場;又仁也曾在各種打工跟接案之中掙扎,而陸傑則常面對家人的擔憂,不如論文趕快寫一寫,找份正常工作吧。這麼辛苦,為什麼想要繼續做?他們對創作各自懷有念想,抱持著「如果能實踐這些事就太好了」的心情,一步步走著。
「我會希望自己是某一份力量,因為這個環境還有很多可以進步跟改變的地方;另外就是,我希望可以把藝術帶回家。」又仁曾經和是舞者的妹妹合作,回雲林表演一段作品,卻發現當地人感到很驚奇:「可能雲林還是比較多布袋戲、偶戲,其他的表演形式比較少,我跟我妹就很希望有一天能把我們看過的東西帶回老家。」
出身宜蘭的陸傑對此很有共鳴,「我去中國、印度、美國,去了好多地方,但我發現台灣永遠是最棒的,我會非常想要回宜蘭。」巡演各地,陸傑沒有因此戀上他鄉,反而回頭尋根。「台灣的一切就是最對味(笑)。出去很新鮮,覺得人家表演很厲害、預算很多什麼的,可是我回頭看我們也有很棒的東西,可是自己沒有意識到。我還覺得我想要用台語變魔術,但我台語好爛,我也想知道我家的族譜、歷史,為什麼我們出國會去查哪條巷弄好玩,自己家鄉卻有很多沒有注意過的地方?」
聽完又仁、陸傑的發言,弘洋想了一陣才說,自己的目標聽起來不是那麼了不起的事:「我的目標好像就是讓過得不開心的人,可以不孤單。想對他們說,你現在感覺到的東西,我也感覺到了,不要因為感覺到這些東西而愧疚或是受打擊。《麥田捕手》影響我很大,裡面就有一段話說,你並不是唯一一個經歷這些的人,而這些東西最後成為了歷史跟詩。 我的目標就是這個,非常短淺且窩囊,但我至少知道,這幾年我有很強的創作慾望,想達成這件事。」
你會發現,你不是第一個對人類行為感到震驚或反感的人。你並不孤單,你會很興奮地發現這個事實,許多、許多人正在承受精神與道德上的痛苦,就跟你一樣。但令人開心的是,有些人持續記錄著自己的問題,如果你想,你能從他們的經驗裡學習。就像若有一天,你有些東西可以給予,有人也能從你身上學到些什麼。這是一種美妙的安排,而這並非教育。這是歷史。這是詩。——《麥田捕手》
你並不孤單——年輕創作者的成長痛,痛苦會留下,失敗會累積。弘洋說自己有時根本主動討傷,「我是用我的肉身去碰撞這個世界,然後把那些傷害寫下來⋯⋯」細數到底去了多少地方、打過多少工,一旁同樣走過不少受傷路的又仁想了想,「其實有時候也是生活過不下去,才要去打工啦。」最常接到哭泣電話的陸傑則搖頭,「你去看弘洋劇本就懂了。」眾人七嘴八舌要提供他更多受傷的管道(?),弘洋想了想卻說:「會受傷嗎?因為我滿八面玲瓏的喔~~~」
殺不死你的讓你更強大。又仁、弘洋、陸傑三位創作者的表演形式很不相同,但想透過創作讓讓某些人好過一點點、讓世界再美好一點點的念想卻是一樣的。或許在這其中,也找到了強壯自己的力量。